喊出“十年江湖，十年不服”的重庆少年往事

好久没回重庆了。想起李家沱大桥朝岚暮血的山城江景，想起黄桷坪的交通茶馆、老巢酒吧和喜马拉雅书店……脑海中就会出现几把坐下便吱吱作响的残破竹椅，温情而疼痛。我想恐怕我不会真正回到那里了，因为性情和身体都变了。倘若生存于此，全凭肉身和倾情投入——否则与一切幸福无缘，这是挥洒热血青春之地！

▲ 山城重庆夜景

这就是我所知的重庆——九龙坡电厂旁的黄桷坪。四川美院是我的母校，也是我领工资的单位。我在这半城半乡的衰败小镇濡染了二十来年并任教至今，除了同吃画画教书饭的同事和流水般的学生，连带周围的下岗职工、摊贩走卒、棒棒、交通茶馆、梯坎豆花、胡蹄花等一众路边店辅……这儿其实与重庆都市没有半毛钱关系。

▲ 黄桷坪

八方而至的潮流激荡出的历史片段在这里聚集流散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的艺术传奇发芽于此，生长结种于两江河滩，未及扎下根来便顺江而下流往他乡。现今的艺术繁荣仍与这座城市沒啥干系，林林总总的野生与偶发：野草、伤痕、乡土、新潮、中国经验、切片、六人展、零艺术、个人经验、都市人格、失语、卡通一代……哪一桩都算不得川美正宗教学之果，都是来自与时代独处的个人或现实中惺惺相惜与自我组织；来自茶馆、火锅、黄漂生活与口耳相传的江湖道场。今天的风光与神话在昔日何尝不是失落无助的一隅？

▲ 1979年，张晓刚（左一）、刘涌（中）、叶永青（左）于昆明

电厂烟囱浓烟滚滚、街道泥烂如河、废气排放声如雷鸣、夜空为之震颤……艺术的点点星光并不曾普照一切，只对屈栺可数的年轻人才是希望之火。今天能被人记起的名字当年皆是彼时正统不耻之徒！77、78级的愣头青高小华、程丛林和王亥私下画成《为什么？》《1968x月x日·雪》《春》以及紧随的大批同学揭开了新时代一章及艺术地方志，自此另避奚径各自为战由一茬茬新人蔚然成风。

▲ 王川 《再见吧，小路！》 80×150cm 1980年

我留校后孤军奋战的几年，总昐着工作后喝酒时刻的来临。酒与现代艺术是寒夜的星火，证明生命余温尚存，对抗或逃避主流所不容的现实，茫茫中与自己游戏。后来，我和新调来的张晓刚、陈卫闽、陈安健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房间里画画，如惶惶囚犯和亡命之徒，呕心沥血不分昼夜，欲求却是跟着画儿飞往他乡！我总忆起那些暗夜里湿潮的车站和码头，一次次出离与归来将孤单的我与世界联在一起。拜那些时光所赐，我画出诸多作品，并领悟到其中的深意：远行和与艺术独处才是治愈孤单的良方。

▲ 王川、何多苓 摄于1981年成都

1988年秋，我和顾雄、张晓刚乘船而下，去黄山参加现代艺术研讨会。我们像几个早期的革命党围聚一角，周围是无尽黑暗和寂寥的渔火。那时我和张晓刚瘦骨怜仃、长发披肩，是典型的愤青和事主。从加拿大返国的顾雄与我俩臭味相投，我们是那时四川美院现代艺术的苦沚火种。

▲ 叶永青-晚霞的剪影 1987年

“黄山会议”是85新潮后的一次检阅，刚入道的吕澎和王林像小狗潵尿般刬出西南艺术的地盘，将云南的大毛、小潘，贵州的成肖玉纳入其中。船过三峡的清晨，我再次整理了携带的幻灯片，像清点行走江湖的本钱：杨述、任小林、王毅、许仲敏、朱小禾、忻海洲、沈晓彤、郭伟、何森、陈文波、杜峽、简勇、孔翔……是代表人物。当时绘画主流仍是乡土写实“小、苦、旧”的庸俗发扬，虚假风情和造作趣味是多数画者津津有味的追求。而上述这帮人的作品明显有别，栗宪庭也据此将其中多人选入现代艺术大展。

▲ 叶永青在画画

我们一众在1989年初春登上赴京列车，参加中国现代艺术大展。像那时开始在中国大地流浪的民工，背负着拆装的画框、画布、参展书和可怜的积蓄，如开赴前线的敢死队带上了全部家当。 现代艺术大展这个最后的舞台，80年代突然死亡。人们怀念热闹舞台的同时，也等待这大而无当的神话破产。80年代留给我们的不仅有回忆，还有一堆值得面对的问题。今天出现在市场上竞价的这些作品，有时给人一种错误的成就感。80年代的谢幕以一场交易结束，那戏剧性的嘲讽和挫折感恐怕今天的人们难以理解。

▲ 1993年，叶永青、王林、毛旭辉、王川、张晓刚为“中国经验”展专门去重庆一家老照相馆合影制作请柬，周春芽时在成都，他的像是依靠后期技术“贴”上去的。

谁年轻时没曾投入过一座城？跃入万千生命汇成的热气蒸腾，短兵相接、切肤体验生活给予的所有，仿佛做梦却格外投入。上世纪80年代末，万马齐黯的时期，我和王林、张晓刚、周春芽、王川、毛旭辉举办了展览“中国经验”，这是最早的艺术家与批评共谋的实践。后来成为独立艺术家自我运作的一个基本模版，连同我们在街边相馆的合影也被后来者追摹。

▲ 叶永青-苍白的时刻 1990

90年代中期，我忙于游走世界，从未停止从黄桷坪到亚洲、欧洲及北美的出发，去体会那些 “别处”，这使我受益匪浅。每当回来，都与渐成风气的一群朋友通过“每周一锅”分享见闻体会，不断有新面孔出现：刘虹、俸正杰、赵能智、张濒、何晋伟、郭晋、钟飚、刘芯涛、余及、吴䢖军、张小涛、杨冕、廖一百、谢南星、李占洋、王大军、李川、李勇、赵波、李一凡、高瑀……

▲ 叶永青

现在想来，黄漂、北漂这些文艺味的词都是后来取的，当时把没单位的人称为盲流！多大幻觉与梦想的青年才会在这里当盲流啊？我怀念那短暂绽放、隐身埋世于此的一群人，彼此牵引又相互折磨的酒局和江湖，这些人物在重庆如流星闪过，又在新世纪展开的艺术帏幕中递次登场，奠定和索引出这方水土的学理脉络。事了拂衣去，飘沓如流星。一切成功或失败不过是一种时间的策略。因挫折而放弃的追求是软弱的，因其缺乏力量；被成功所停止的穿行是肤浅的，因为没有远见和理想。

▲ 张晓刚、罗中立、何多苓、叶永青、周春芽合影

美院搬迁前，我办了一个展览，向黄桷坪告别：在最不优美却伟大的时代与最不良佳但深具活力的地方共同成长，以至于我们的人生和艺术皆显奇诡！黄桷坪如从前般落后嘈杂，不同的是当代艺术已疯狂登堂入室，满街涂鸦、仓库和楼房皆成艺术作坊，到处是准备用艺术改变命运的艺考生。

▲ 重庆黄桷坪的豆花店里挂着的当年群像

昔日向潮流喊出“十年江湖，十年不服”的陈文波、何森们，及众多黄漂艺术家已移师京城。早年描绘农民面孔而备受荣辱的罗中立，已成这座学府的领导者；他的同学张晓刚更被媒体称为市场天王，成为世界的神话。昔日的失败和反叛被市场与时尚的春风掠过，难寻踪迹。幸而杨述与许多艺术家仍自我“放逐”于黄桷坪，他创办主持的“器空间”成为新的艺术后进和国际驻留艺术家的根据地，幸免让历史只留下一锅残汤剩水。

▲ 重庆黄桷坪的豆花店里挂着的当年群像

人对居住地要有相应的关照与热爱，才不致悬浮失重，不致使自己与环境两不相洽。我是云南人，因久居而对重庆毫无他乡之感，尽管喜欢上这座城市费了二十年以上工夫。正因为热爱，才对一个地方的衰败特别感伤，对黄桷坪就是因为有这历久弥深的感情，才受不了其间失落的诸种荼毒。不知不觉间，我己经找不回那个曾经让我挥霍青春爱恨交加的地方了。

编辑✎赵成帅